东西问丨李征宇：为何说楚文化是长江流域先秦文化集大成者？

　　中新社湖北荆州12月29日电 题：为何说楚文化是长江流域先秦文化集大成者？

　　——专访长江大学荆楚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李征宇

　　中新社记者 梁婷



　　从江汉平原的青铜礼乐到《楚辞》的浪漫瑰丽，从老庄哲学的深邃思辨到丝织漆器的匠心巧韵，楚文化以其兼容并蓄的气度、璀璨夺目的成就，在先秦时期长江流域文明版图中占据核心地位。楚文化在物质生产、精神思想、艺术创造等领域形成系统性文明成果，深刻影响中华文明发展脉络。

　　楚文化何以能完成对长江流域先秦文化的整合与升华？在中国古代文明发展长河中发挥怎样的作用？近日，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副院长、教授，荆楚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李征宇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对相关问题予以阐释。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什么是楚文化？其有哪些鲜明特征？

　　李征宇：楚文化是起源于中国古代长江中游地区(主要在今湖北、湖南及河南南部等地)的一种区域性文化，以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为核心，延续约800年，具有鲜明地域特色和深厚文化内涵。

　　楚文化充满神秘主义色彩和浪漫想象力，《楚辞》是典型代表，屈原的《离骚》《九歌》等作品以奔放的情感、奇特的想象和象征手法，开创中国浪漫主义文学先河。

　　楚地盛行巫觋(xí)文化。出土的楚简“望山楚墓卜筮祭祷”和各类镇墓兽均反映这一特点。

　　楚文化包容创新。楚国在吸收中原商周文化、扬越文化等基础上，融合创新，形成独特的文明体系。

　　楚地是道家思想的重要发源地，老子、庄子的哲学强调自然无为、逍遥自在，与楚文化中追求精神超越的特质相契合。



游客在荆州博物馆参观战国时期楚墓出土的木雕镇墓兽。(资料图)张梦瑶 摄
　　中新社记者：有学者认为，楚文化是“长江流域先秦文化的集大成者”，其对长江流域同时期文化产生了哪些影响？在中国古代文明发展中起到怎样的作用？

　　李征宇：楚文化作为先秦时期长江流域最具代表性的区域文化，既汇聚上游三星堆神秘主义、中游石家河农耕文明、下游良渚玉器信仰，又以开放姿态融合中原礼制，最终形成兼具浪漫主义与实用精神的独特体系。

　　其横向的区域整合与纵向的文明传递，使长江流域从“边缘”走向“中心”，成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中不可或缺的一极。

　　楚文化通过鄂西峡江地带向四川盆地渗透，如巴蜀青铜器中云雷纹、蟠螭纹等装饰手法明显受到楚式青铜工艺影响。楚国东扩后，将江汉地区青铜铸造技术，漆器工艺传入江淮。楚人经湘江、沅水南下，将城邦建制、农业技术带入岭南。

　　总体上看，楚文化的传播推动了南北文化融合，拓展了华夏文明空间，为秦朝统一后对南方的治理开辟道路。



游客在荆州博物馆参观战国时期楚墓出土的漆木彩绘组合器物蟾座凤鸟羽人，由羽人、凤鸟、蟾蜍状器座构成，造型独特，寓意深刻，是构思奇特、想象丰富的艺术珍品。(资料图)张梦瑶 摄
　　中新社记者：楚文化如何吸收其他地域文化的精华？有哪些印证？

　　李征宇：楚文化不断吸收中原华夏文明、长江流域各区域文明，乃至域外文化精华，融合创新，最终形成独具特色的文化体系。

　　楚人学习文字、礼乐制度、青铜冶铸技术，并加以本土化改造。如楚国墓葬中成套青铜礼器(如鼎、簋、簠的组合)，反映了对中原礼乐文明的吸收。

　　此外，楚文化在汲取曾随文化的基础上发展壮大，曾侯乙编钟即为典型代表。楚国战胜越国后，吸纳吴越地区铸剑匠人与技术。

　　楚文化强大的生命力，源于其“兼收并蓄、择善而从”，在先秦众多地域文化中脱颖而出，为后来秦汉大一统文明的形成注入丰富基因。

　　中新社记者：从后世传承看，楚文化的哪些成果突破地域限制，成为中华文化共同的文明财富？

　　李征宇：楚文化所贡献的，不止于具体器物，更包括制度、技术、思想和艺术等文明基因，这些成果也共同塑造了中华文明。

　　楚国开创最早的县制。春秋初期，楚国为有效管理新灭大国，设立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县，直接由国君派官治理。这一制度被秦国等效仿和发展，奠定此后两千多年中国大一统王朝的地方行政管理基础。

　　《楚辞》开创中国文学浪漫主义传统，深刻影响后世辞赋、诗词、小说创作。

　　楚国青铜器制作工艺达到先秦顶峰，失蜡法被后世继承，应用于精密器物铸造。楚式刺绣的龙凤主题、飘逸风格，成为汉代乃至后世中华丝绸艺术的重要母题。楚漆器是汉代漆艺繁荣的直接源头。

　　近年来，大量战国楚简出土，为后世提供大量亡佚的先秦典籍，一定程度改写学术史。如郭店楚简《老子》是目前所见最早的《老子》版本，改变了人们对道家思想起源的认识。



荆州秦家嘴楚墓出土的最早的乘法口诀实物《九九术》。吴淘淘 摄
　　中新社记者：楚系文物在国际文化交流中频频亮相，如何评价楚系文物的“名片效应”？这些文物传递了什么信息？

　　李征宇：楚系文物亮相国际舞台，承担着文明对话使命。它们告诉世界，中华文明不仅是悠久的，更是精湛的、深邃的、且充满浪漫诗意的。

　　展现“硬核”科技与工程成就。代表性文物如曾侯乙编钟，直观展示先秦中国在声学、物理学、冶金铸造、工程设计等领域成就。

　　揭示“礼乐文明”的深度。代表性文物，如曾仲斿(yóu)父壶等青铜礼器。这类青铜重器印证中华文明早在先秦时期，就构建了以“礼”为核心、成熟且独特的社会组织与精神信仰模式，这与西方文明源头的古希腊、古罗马城邦民主或法典治理形成对比。

　　彰显“浪漫奇诡”的东方审美。楚文物中常见的龙凤纹、云纹、兽面纹，以及《楚辞》描绘的意象，共同构成与中原理性主义互补的浪漫主义、神秘主义美学体系。



游客在荆州博物馆参观虎座凤鸟悬鼓。大型礼器漆木彩绘虎座凤鸟悬鼓，常与编钟、编磬等组合成“金石之声”，仅出土于楚国贵族墓葬。由立凤、卧虎、悬鼓、长方形器座组成，造型别致优美。(资料图)张梦瑶 摄
　　中新社记者：楚简是楚文化的核心载体之一，其出土文献直接推动中华文明源头研究。这些发现对海外汉学研究产生了哪些影响？

　　李征宇：楚简的出土，如同一把钥匙，为海外汉学打开一扇通往“早期中国”的新大门。在海外汉学界引发研究范式、方法甚至视野的变革。它促使国际学界以更精细、平等、开放的姿态，参与中华文明源头的探索。

　　早期汉学可能更关注中国文化的奇异之处，而楚简研究需沉下心，进行长期、专注的文本释读。例如，中外学者合作、历时多年推进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的整理与英译。

　　西方学者们在研究中意识到，不能简单套用西方概念解读中国出土文献，而是需要深入中国古代自身语境。

　　楚简是未经后世改动的“地下之书”，海外学者也能拥有与中国学者同等的一手材料，展开学术对话。围绕郭店楚简中儒家佚籍的思想内涵，国际学界曾展开热烈讨论。(完)

　　受访者简介：



李征宇。受访者供图
　　　　李征宇，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副院长、教授，荆楚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长期从事荆楚文化研究，主编和参与编辑出版《楚韵之魂》《荆州文化简史》《简说楚文化》《荆州书法史》《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汉代卷》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