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问｜刘进：透过侨乡文书，寻找美国铁路华工故事

　　中新社北京9月15日电 题：透过侨乡文书，寻找美国铁路华工故事

　　——专访五邑大学侨乡文化与区域国别研究院院长刘进

　　中新社记者 金旭



　　1869年5月10日，历时6年修建的太平洋铁路竣工。这条铁路背后，离不开无数铁路华工的付出。如何透过侨乡现存的文书寻找更多美国铁路华工的历史细节，了解他们对家庭、故土的贡献？五邑大学侨乡文化与区域国别研究院院长刘进近日就此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五邑华工是修建太平洋铁路的主力军，侨乡文书如何记载他们的故事？

　　刘进：五邑华工修筑铁路的时间，大致在19世纪60年代初至80年代初。他们的故事在侨乡文书中很少有直接记载，原因在于当时中国官方尚未建立普通百姓出国移民管理制度，缺少遗留在民间的官方档案。当时，华工将修筑铁路作为一种体力劳动谋生，并没有意识到参与修筑铁路会对美国西部开发和社会经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铁路建成后，他们大多转行从事其他职业，开始新的生活，这段九死一生、艰苦异常的历史，是他们不想在家人和乡亲面前提及的事，因而很少对这段时期做特别记录。



2023年11月22日，游客在广东省江门市博物馆铁路华工展厅参观。中新社发 江门市博物馆供图
　　此外，广东雨水多、天气热，纸质类的文书容易霉变虫蛀，这一时期的侨乡缺乏保存纸质文献的良好条件。侨乡大规模兴建碉楼和洋楼是辛亥革命后的事，碉楼和洋楼坚固耐用，相对于以往的简陋平房更有利于长期保存侨乡文书。侨乡文书中虽然很难寻觅到直接提及华工在美国修筑铁路的境遇，但通过相关记录，仍可窥见出洋前后的一些情形。

　　中新社记者：侨乡文书中记录的哪些信息，可以了解华工出洋谋生的方式？

　　刘进：从出洋经济支持来看，一类是向亲友和乡亲借钱筹款。这类经费一般由至亲直接资助或免息借款，如果履约发生问题，可以协商解决，以维护亲人间的和谐。现存最早与出洋“淘金”相关的契据，订立于咸丰三年(1853年)，由名为“廷倬”和“廷藻”的两人签署。这份借款契据是至亲间的经济互助行为，明确了借款人需要按约履行还款义务。

　　还有一类是典型的“赊单华工”契约，即由专门从事招募华工的中外公司、商人与出国华工签订的借款契据。由劳工经纪人携款赴香港和侨乡招工，出洋费用先由经纪人代付，等到国外华工通过出卖劳动力后逐步偿还。对于许多华工而言，以此方式出国并非个例，而是一种无奈之选。

　　中新社记者：现存的银信如何展现华工与家庭间的情感联系？

　　刘进：华工的理想是发财致富，衣锦还乡，他们稍有积蓄就会连同家信汇寄家乡，这种“信款合一”的家书被称为“银信”。由华工亲自或委托回国的亲友携带钱款回家的汇款方式持续了100多年。现存最早的北美华侨(华工)书信是辛未年(清同治十年，即1871年)由在美国的振聪寄给广东新宁县(现台山县)的兄长振能的信，其中提及四次给家人寄钱回家都是托人带回，譬如“同治九年十二月十三日我付金仔一只，伸金山银二十大元，新宁长巷廖朝臣带回”。



1871年振聪寄给振能的信，是现存最早的来自美国的银信，现藏于江门市博物馆。 受访者供图
　　然而，托人捎带的方式远不能满足海外华侨(华工)递送银信的需求。因此，一张从北美洲华侨侨居地到香港，再到侨乡的华商银信递送网络应运而生。这张网络由同族、同村、同乡或同县的海内外商人以血缘与地缘为纽带共同构成。

　　华侨在家书中谈到寄钱的用途时，最常用的话语是作为“米粮之用”。同时，华工也会提及在国外体验到的新事物、新思想、新观念。在寄信的同时，也会附上报刊、明信片、照片等，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侨乡百姓的视野。

　　中新社记者：侨乡文书如何反映铁路华工对侨乡社会的支持？他们在促进家乡现代化进程中发挥了哪些作用？

　　刘进：在侨乡，由华侨捐献学校、图书馆、医疗等慈善事业，以及投资工商业的风尚，正是从铁路华工这一代人开始兴起的。例如：1897年，新宁县唐美村耆老“倡议开办学校，以作育乡中子弟……斯议一倡，乡人热烈附和，尤以旅外昆仲互相解囊捐金汇归，于是唐美学校之雏形告成”。

　　清末民初，侨乡社会动荡，家乡治安问题突出，引起了海外华侨关注。1912年，开平华侨谢珮圣的书信中谈到了三藩市(即旧金山)同村华侨筹捐家乡村落“看更”费之事，认为“要尽力捐助方能有效”。在另一封信中，谢珮圣谈及举办学校之事，他说：“此事最有益养人才宗旨，若能周转财政，不妨多捐几百，留名万载。”

　　在台山、开平等侨乡，一般民众都是聚族而居，地方事务很多时候也是家族事务。从上述事例可看出，出于对故土和宗族的思念，铁路华工为改善家乡的教育、治安等投入了很多金钱和精力。

　　在之后的时间里，铁路华工及其后代也积极为家乡的现代化建设作出贡献。最显著的事例是新宁铁路的修筑。1904年，年逾花甲的广东台山华侨陈宜禧在清政府推行“新政”、倡办工商业之际，以“不收洋股，不借洋款，不雇洋工”为号召，倡建新宁铁路。经清政府批准，该铁路于1906年动工，其中参与工程设计、施工的不少人都曾参与北美铁路建设。最终，这条130余公里的铁路贯穿台山南北，并向北连接江门北街的西江轮船码头，铁路与轮船在此处交汇对接，可以直达港澳，为铁路沿线的人口物资流动、经济文化发展带来积极影响。

　　中新社记者：未来应如何进一步挖掘侨乡文书中的历史线索，更全面地重现铁路华工群体与侨乡间的深层联系？

　　刘进：侨乡文书是跨国华侨华人形成的珍贵文献，深入挖掘侨乡文书，有助于延续海外华侨华人与祖(籍)国的历史文化记忆。

　　首先，需要加强对侨乡文书的系统整理和数字化管理，建立相关数据库，方便全球研究者查阅和利用。在此基础上，鼓励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语言学等多学科研究者开展合作，从不同视角解读侨乡文书，深入挖掘其蕴含的多元历史内涵，丰富对侨史的认知维度。



2023年2月7日，游客在广东江门启明里参观侨批展。中新社记者 陈骥旻 摄
　　其次，通过田野调查等方式系统收集铁路华工后裔及侨乡民众的亲历记忆与口述资料，还原历史细节、填补文献记载的空白，让历史叙事更趋完整。

　　最后，还应加强国际合作，与海外华侨华人社团、博物馆、学术机构和档案馆合作，共享研究资源，共同推动华工历史的研究。通过展览、出版、影视作品等形式，向公众普及华工历史，加强传承和传播，提高海内外社会对这段历史的认知和重视。(完)

　　受访者简介：



刘进。受访者供图
　　刘进，五邑大学侨乡文化与区域国别研究院院长、教授。长期从事侨乡文化与遗产研究，主持完成国家级和省部级项目5项，出版专著4部，获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1项、二等奖2项。台山银信博物馆学术策展人。参与侨批申遗文本研制学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