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比阿果：火把节何以成为中华民族共享的节日文化符号？

中新社四川凉山7月17日电 题：火把节何以成为中华民族共享的节日文化符号？

——专访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院长曲比阿果

中新社记者 贺劭清

“谁把太空敲粉碎，满天星斗落人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公历7月18日），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将万人执火，繁星之下踏歌而行，再现明代文学家杨慎途经西昌夜宿泸山所见火把节盛况。

作为中国多民族的盛大节日，火把节有着“东方狂欢节”之称。各民族的火把节有哪些相似性？随时代发展，火把节何以成为中华民族共享的节日文化符号？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院长、民族学博士生导师曲比阿果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对此进行解读。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何为火把节？中国各民族的火把节传说，有着哪些相同的叙事范式？

曲比阿果：火把节是中国多民族的传统节日，彝族、白族、纳西族、哈尼族、拉祜族、普米族、傈僳族等都有过火把节的传统。

火把节的起源与“火崇拜”息息相关，关于火把节的历史记载、口头传说、节日叙事具有共性。大部分火把节中，火被视为光明、温暖、驱邪和希望的象征。多民族火把节都强调通过点燃火把祈求平安、丰收和幸福。

彝族流传最广、最具代表性的火把节传说是彝族英雄黑体拉巴斗败天神恶魔，团结民众对抗灾难的故事。在该传说中，火被用来驱赶天神放下的害虫、保护庄稼。而流传在白族、玉溪拉祜族的火把节传说，点燃火把也是为了保护庄稼。

凉山彝族自治州火把节现场。（资料图）凉山彝族自治州官方供图

澜沧江西岸拉祜族、傈僳族的火把节传说同样与庄稼相关。相传，澜沧江西岸拉祜族点燃火把，是为了纪念带领人们开荒种地，却被天神嫉妒的巨人扎努扎别。在傈僳族传说中，诸葛亮教当地人种植水稻，并带领村寨村民点燃火把，去森林沼泽地接回运送稻种的汉兵。

在纳西族传说中，玉皇大帝嫉妒人间的和睦，命令掌火天神把人间烧光。掌火天神不忍危害人间，违背了旨意，被玉皇大帝杀害，他的心血化成一名孩童，告诉纳西族人民在门前点起火把，用假火瞒过玉皇大帝，使其不再为害人间。

虽然多民族火把节节日流程有所差异，但“点火把”仪式必不可少。人们通过共有仪式“点火把”，将“火崇拜”这一信仰力量付诸行动，在年复一年的仪式中祈福避祸。此外，大部分火把节的日期接近，为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前后。

中新社记者：为什么多民族的火把节有诸多相似性？

曲比阿果：多民族共有传统节日是中国各民族历史上深度互动交流的结果，其呈现出的共有文化景观与内涵，反映了不同民族异中求同的价值取向与精神信念。

不同的火把节传说中，英雄领袖带领人民抗击邪恶、保护庄稼、护佑民生的节日起源叙事多次呈现。这是因为火把节是中国多民族在一定自然地理、文化生态、农事生产和精神信仰的基础之上形成的传统节日，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各民族节日文化频繁交往交流，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象。

英雄领袖带领人民对抗邪恶力量的记载与传说，是历史上各民族成员团结自强、克服困难的真实写照，也是民族团结精神、自强不息品格在集体记忆中的具体映照。随着时间推移，这种集体信念浓缩进节日精神之中，成为中国各民族传递给子孙后代的共同历史记忆。

中国多民族火把节的仪式高度相似，反映了古老的节日是对民族共有历史记忆的联结。火把节通过重复性、集体性的仪式，复刻传统的农业时间体系，承继历史性的农业知识谱系，重现集体记忆中的族群秩序。

多民族共有的火把节在起源、仪式、内容等方面具有相似性，印证了中国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本相。

通过火把节，人们传递尊重自然规律、遵循农序农时的民族文化；建构团结互助、抗击邪恶的民族精神；凝聚情感共鸣、心灵相通的民族认同。

2024年7月28日，2024年凉山彝族火把节在四川西昌星月湖公园举行开幕式。图为身穿彝族传统服饰的女子迎接火把节。 中新社记者 张浪 摄

中新社记者：火把节为何被称为“东方狂欢节”？其与西方狂欢节有何不同？

曲比阿果：火把节发展到今天，其宗教性的仪式功能渐渐淡化，而民间“狂欢化”的民俗精神得到张扬，节日集体欢腾的氛围被强化。

中国火把节和西方狂欢节都具有全民参与性。火把节期间，男女老少都会身着节日盛装，共同参与点火把、篝火晚会等活动，彻夜狂欢。西方狂欢节也是如此，人们会走上街头，通过化妆、跳舞、游行等方式尽情欢乐。

这些节日都打破了日常生活的约束，让人们在特定的时间内尽情释放情感，享受自由与欢乐。

不同的是，中国火把节的核心是“祭火”，体现了对火的崇拜和敬畏，以及驱邪避灾、祈求丰收的愿望。火把节的活动具有浓厚的民族特色。西方狂欢节主要与宗教文化相关。

在庆祝方式方面，中国火把节以点火把、篝火晚会、歌舞表演、体育竞技等为主要形式，活动多在户外进行，强调人与自然的互动和群体的参与。西方狂欢节以化装舞会、游行、街头表演等为主要形式，更注重个人的表演和装扮。

中国火把节根植于中国多民族的农耕文化和自然崇拜，主要体现了对自然的敬畏，强调“天人合一”的精神特质。西方狂欢节根植于西方的宗教文化和城市生活，更多体现了宗教仪式的世俗化。

2024年7月28日，四川西昌民众身着盛装，围着火堆跳达体舞，迎接火把节。 中新社记者 张浪 摄

中新社记者：火把节何以成为中华民族共享的节日文化符号？

曲比阿果：随着时代发展，火把节不再是某个民族的特有节日，而成为承载了大规模跨民族、跨地域社会互动的“中华民族符号”。

我在对凉山火把节与大理巍山火把节的田野调查中了解到，当代火把节汇集了各地各民族民众，除本地民众外，还有汉族、藏族、赫哲族、回族、白族、满族等多民族参与，甚至国外游客也纷至沓来。

如凉山州越西县火把节中，赫哲族等二十余个民族、成昆线路途经县（市）志愿者、留学生与专家学者作为“文旅体验官”，受邀参加了火把节“全民秀巡游”活动。当地人与游客的互动越来越成为文化间相互浸润的途径，通过共享的节日文化，民族间迸发出相似的精神价值与认同。

火把节的参与者有着共同的审美情趣、团结精神和节日向往，情感逻辑具有相通性，在节日氛围中形成一种文化共鸣。

由此，节日共同体凝聚了中国各民族成员，他们以相通的精神价值建构和更新火把节的内涵。特色民族文化的抽象内涵在互动中转化为多民族成员可感可知的交流具象体验，把传统节日转化为更大范围内社会共知共享的文化符号，从“多民族共有的火把节”转为“各民族共享的火把节”。

各民族以共享节日为媒介，在共同的“文化底色”中回顾与采撷他者的历史记忆，也通过节日互动不断建构自我与他者之间新的集体记忆，迸发出民族间的包容理解与精神认同，实现节日精神价值在民族间的化育作用。(完)

曲比阿果。受访者供图

受访者简介：曲比阿果，彝族，民族学博士，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西南民族研究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大学宗教学博士后。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10余篇，出版学术专著1部，编译古籍文献著作3部。主持完成两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项省部级项目，参与多项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2项重大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作为少数民族专家参与世界银行、亚洲银行关于少数民族地区交通工程、学前教育等项目，主持多项服务民族地区的双语科普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