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养父
作者:彦火 (原载于《世界日报》)
一帘褪色的梦
在菲律滨偏远的小镇,父亲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天入黑就关铺,用的还是土法:用一块木板插在门槛的凹位上,然后用木栓带上,再挂上一把笨重的大铜锁。老父每晚在四周小心视察一番后,便由后门出来,后门也用木条和铜锁严严实实地锁好。
这样经过一番严密的保安措施后,老父便戴上草帽,手握一支四节长的大电筒,带领一家大小回到邻街的住宅休息。
这是记忆中与父亲同在时一幅幅难以磨灭的景观。
这一次菲律滨之行,恰逢初夏,到了菲律滨偏远的小镇拔琅邦,已是暮色苍茫的时分了。
我上次到这个小镇,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小镇已起了很大的变化。人口递增了三倍,从二万人增加到六万人,更繁华热闹了,过去难得闻见的汽笛声,已是随处可闻,市声繁嚣喧闹,已不复旧貌了。
我惦记着父亲精心修建的那幢二层高红砖加木板建的大宅。父亲的旧宅,在那个年代可说是拔琅邦地标式的建筑,远远就可望见。拔琅邦过去几乎清一色是板房,一遇刮风或火灾,难免遭殃,只有父亲那富有中国建筑风格的大宅,坚实牢固,像老父那一辈人,从岁月风霜安然跨越过来。
我甫抵达便迫不及待地直奔那里。
到了父亲旧宅,才发现已面目全非:围墙拆掉,地下的花圃已夷平,原是地下的车库变成大侄儿的电脑维修铺。只有那一条通向二楼的回形扶梯幸存下来。甫踏足,足底下梯级发出无助呻吟,也只有这一楼梯声,才让我恍惚穿过岁月的隧道,浮现出与父亲饭后共话桑麻的情景──
一家子用过晚饭后,一般时间还很早,大抵是六时半到七时的光景,这时香港人正在下班,或匆忙地赶回家中。老父则喜欢到露台上纳凉,半躺在藤椅上,剔着牙,或者扇着大蒲扇,泡一杯茶,闲话家常。
我与老父对坐,架起二郎腿,手握一杯浓茶,悠闲地倾听老父的童年生活和上一辈华人在菲岛的奋斗史。他沙涩的声音和着夜风,和着露台下花园冉冉飘来的花香,听来就像一支袅袅的夜曲,使我感到难言的美妙和微微的醉意。
都市的俗嚣,全被撂下在身后。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我是我,我的思想,我的身体都是属于自己,再不受纷纷攘攘外界的分扰。这种乐趣,是都市人所阙如的。
而今,二十年后我重返旧宅,露台已堆满瓦砾。
弟弟说,房子太老旧了,正在修建中,但是我的思绪仍然凝结在古旧的印记中,楞楞地回不过神来。
二楼卧室过道的墙上,原来悬挂的合家照已不见了,只悬挂着两幅父亲和早逝弟妇的独照,伶仃、孤单、苍凉。
我不敢久留,让弟弟带我到一家临近海滩的家庭式小客栈下榻。此时天际曳下最后一抹幽异的晚霞,恍如一帘褪色的梦。
我有点激动地对弟弟说,翌日清早去拜祭父亲。
父亲以天主教仪式入殓的。菲律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信奉天主教,从呱呱坠地开始到死亡,都以天主教仪式进行。目不识丁的父亲只有入乡随俗。
我请Vivian──弟弟新娶的太太,翌天准备好白蜡烛和一束鲜花。弟妇说不易买到鲜花。我有点专横地对她说,没有鲜花不成!想到如果父亲旧宅的花圃没有除掉,便唾手可得,不免有点忿忿。
翌日一早弟弟开一辆破旧的私家车来接载我去坟场。
天主教奉行土葬,过去父亲的墓是独立一方的,三边有围墙,只有上方没有天盖,据说是当地政府不允许,不免常年累月日晒雨淋。对此,我一直忐忑不安。
到现场一看,委实给吓了一大跳。父亲的墓地已被移入一个密密麻麻的公众坟场,一格格长方形墓,像一口口棺木,上下叠放着,父亲被压在下格,令人感到压迫感。
我无奈地点燃三支预先准备的白蜡烛,插上鲜花,不禁掉下两行眼泪。弟弟安慰我说,待旧宅修好后,会把父亲的墓地迁到旧宅安放,我才略为释怀。
能贫能富的“番客”
月前,与香港无线电视台监制和导演潘嘉德兄茶叙,聊起菲律滨的老父。他表示,他有一个强烈的心愿,就是拍一套《过番》的电视剧,我大表赞同。
“过番”是闽南语。 “番”是番邦(异国的俗称),“过番”意喻到异国觅生。
潘嘉德是我的乡里,他的父母兄弟都是菲律滨华侨。他的父母打从年轻开始便往菲律滨寻活计,打拼大半生,并在那里终老。
他的父母在菲岛兢兢业业,勤奋谋生,长年积蓄下来的血汗钱,汇寄到闽南家乡南安,捐助文教事业,还在乡下兴建一座古色古香美仑美奂的大厝,闻名遐迩。乡亲提起“用箱叔”(潘嘉德父亲的昵称),无不竖起大拇指。
我每趟去探望老父,途次马尼拉,都会在用箱叔马尼拉家落脚。不知者,准会以为对家乡慷慨捐赠、建大宅的用箱叔,在菲律滨是“养番狗,住洋楼”──过着奢华的生活的。
其实不然,用箱叔虽然在马尼拉经营杂货店,一家子却住在马尼拉老区的一幢有点破旧的二层式板房。
用箱叔为人低调,作风朴实,生活节俭,与老父一样,上身长年穿短袖的汗衫,下身穿一条老旧的短裤,双足踢一双旧拖鞋。只有在喜庆日子或过年过节,才外加一件恤衫,“居丰行俭,在富能贫”,正是唐朝大官房玄龄说的境界。
老华侨虽然读书不多,但他们却深谙“家勤则兴,人勤则俭,永不贫贱”(曾国藩语)的道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和心性:“过番”不是来享受,而是来赚钱养家,福荫乡梓后代的,所以他们都是死命干活,省吃俭用,整个心思都放在家乡和下一代身上。
老父十二岁开始,便离乡背井,远涉菲律滨。侨居菲岛近四分之三世纪的他有一句口头禅:“我是喝家乡的水长大的。”
诚然,在父亲的身上流淌华胄的血,他像其他老华侨一样,虽入籍外国,却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味道。
近七十个春秋菲岛生活,他学晓一口漂亮的“他家录”(菲律滨的国语),熟稔菲人的风土人情,擅于与菲人打交道,但他却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华人。
他经常说,华人之所以能够在菲岛立足,是全靠勤奋和节俭。相反地,菲人大都抱着“今天有钱今天花”的及时行乐心态。
老父重复着他许多同辈人的人生轨迹:年少拼命干活,胼手胝足积蓄了一笔钱,返家乡讨媳妇,然后再返到菲岛打拼,把攒到的钱,辗转汇到内地。
老父也曾寄钱到乡下起屋。但他与其他华人不同的心态是,他只有一个与菲律滨女子诞生的孩子。说穿了,我不过是一个养子。所以他早年的心思都放在弟弟身上。
弟弟是“出示仔”(闽语,指在异国出生的华裔青年),也是受宠的一群。 “出示仔”意喻父母有一定家底,他们不用像父母那样为生活打拼,过着比土籍年青人更优越的生活。
菲岛老一辈华侨与年轻一代的出示仔之间,可以说是咫尺天涯,前者大都葆有很多中国传统的精神,后者大都予以扬弃,尤其是在大都市,出示仔的行止直追香港的时代青年,只有在小镇或山区,仍能寻到华人特有的那份纯朴。
不带走什么,却遗下许多
宠爱集于一身的出示仔──弟弟因没学好华文和华语,所以性格和生活作风更倾向于菲人,父亲也惯着他,所以在生活习惯和待人处事上与华人传统大相径庭。
父亲每月汇钱给后来移居香港的我与养母很有限,以至文盲的母亲要到工厂去“剪线头”,我则要利用周末穿塑胶花、钳拉链头赚零用,帮补学费。但在山区生活的弟弟,几乎年年换一辆新车。这是养母一直感到不平的事。
直到父亲临终的前两年,他有一次来港探望我们,倏地若有所悟向我们表示,弟弟太挥霍了,以后要多汇点钱来香港。
当时我已出来社会工作,母亲也不必去工厂打工了。不知什么原因,当时我听罢百感交集,眸子也湿濡了。
二年后,父亲身故,文盲的父亲没立下任何遗嘱,弟弟承继了父亲的所有财产。
我在送殡后,向弟弟表示,我别无所求,就希望他每月寄点钱给养母,也是父亲临终的一点心愿,他口头承诺了,却没有实现。
不久,父亲留下的两个店铺和货仓发生了大火,最终化成瓦砾,还因有几个店员被烧死而被死者家属索取巨额赔偿,……之后贤淑的弟妇(她是传统华人家庭出身,婚后不仅相夫教子,还兼顾店铺生意,温文和霭)及大侄女搭船从宿雾返拔琅邦途中遇风暴而殁……
在短短几年间,不幸接踵发生在弟弟身上,令人唏嘘不已。
当我与弟弟再次见面时,原是翩翩风度的他,已是一头白发,满脸风霜、老态毕呈了!与当年纨绔子弟的神采飞扬,竟有天壤之别。他表示,他想种菜维生,后来我汇了一笔钱给他,他却用了这笔钱再娶亲。
此后他终于得面对现实、过脚踏实地生活了。他与已殁的前妻生下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而且成材,各有所长,对他也孝顺。
不管怎样,父亲是不凡的。他与他的叔辈,大都是文盲和文化水平较低的人,所以不敢在大城市落脚,跑到遥远的山区觅活,并在那里落地生根。
父亲往往有点自豪地称,“大”字也不认得的他,却能把算盘打得滴溜溜响,意喻他数口很精,最终一步一个脚印建立他的家业(事业)。
像其他老一辈华人一样,父亲从年轻到老去,不带走什么,却遗下许多许多──侨居地经济社会的发展,有他们的一份血汗;家乡的兴旺,有他们一份贡献……
我
的父亲和父辈这一代海外华人,只是一群小人物,他们没有建立什么丰功伟绩,只是一群爱乡爱国的凡人,从现代社会的商品价值来衡量,他们是落伍于时代的人,他们没有像时人那样急功近利,但我敢说,他们是一群有着美丽品质的人。
我今天如实地写出来,只是服膺萨特的说法:“美的价值就是以某种方式包含着伦理的东西,并必定把它表现出来。”
写的很好 1 口吻很像朱自清得背影 且都是写父亲 {:6_455:} 老一辈的人还是很勤奋,很有中国传统的,现在的人基本上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有情分了。 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大字不识几个,但是对自己的子女的爱都是深沉的。伟大的。 甚是感人!前辈,拔琅邦英文名是什么?
姚翔 发表于 2019-5-4 19:5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甚是感人!前辈,拔琅邦英文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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