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波涛奔大洋——贺厦大物理系百年华诞兼忆老师同学
物理86级姜耀东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说过: 每个人都有两次生命,一次是活给别人的,一次是活给自己的。而我更赞同另外一种说法:每个人都有两次生命,一次是用来经历的,一次是用来回味的。而回味的最好年龄应该是在四十岁之后,大约是四十而不惑的缘故吧?我离开厦门大学物理系一晃三十多年,物理系也即将庆祝她的百年华诞,回味正当其时。
1. 物理系坐落在厦大的南校门的一座山丘上,办公楼用厚实的石材垒成,北拥校园翠绿,南面大海深蓝,与胡里山炮台成犄角之势,一条通向大海的走廊从脚下穿过,既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又有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豪迈。当初学校为物理系选址于此,可见物理系在厦大的地位与分量。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建校之初,嘉庚先生就确立了优先设立和发展基础学科教育的目标。改革开放,东方风来,满眼生机。国家百废待兴,对基础科学研究的需求尤其迫切。全社会特别是教育界尤其看重数理化的教育,形成了良好的生源基础,理工科招生分数线普遍较高,学生素质优良。
2. 厦门大学在历史上有几次高光时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和走向海外时期。三四十年代,国家积贫积弱。一部分爱国志士为国家振兴、民族自强,毁家建学,广纳英才,很快使得厦门大学蜚声南洋,名扬海外,当时世界大学排名常常是中国大学中的前几名。
物理系出身的物理学家萨本栋被誉为“抗战校长”,西迁长汀八年,为维持教学、保护实验器材,呕心沥血,为厦大抗战胜利后的大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他的英年早逝,不仅是厦大物理系的重大损失,也是厦门大学的重大损失。
改革开放,厦门成为最早的四个经济特区,厦大是全国唯一的身处特区的重点大学。特区有创新的体制、优惠的政策,更重要的是有特别的待遇---特区生活补助。一时,特区成了人们谈论和向往的乐土,当内地工资还只有每月几十元时,特区很多外资企业的工资已经突破了二百多元。社会氛围、经济发展吸引了一批优秀的教师加入厦门大学,一时间,理工齐进,财会争先。厦大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因为嘉庚先生的南洋背景,厦大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拥有了“家国情怀、天下视野”的基因。在做大做强的理念下,全国大学掀起了“扩招潮”“联合办学潮”“兼并潮”,厦大仍坚持不降低标准,独立自主发展。厦大可能是全国少有的不走兼并,而是依托自身力量,独立走向海外,自主建校办学做大做强的重点高校。
梅贻琦说“大学者,非有大厦也,有大师也”。而吸引大师,除了情怀、理想,和平的环境、强大的经济、自由的空间似乎都必不可少。
3. 我86年进入厦大物理系学习,同学都是自己所在学校的高考前几名,风华正茂,俊彦一时。那时每届招生60-80名,全系学生加上研究生也就400-500人,分为光电专业、半导体器件专业和半导体发光专业。电子工程系刚分出去不久,物理与电子工程系男生合住芙蓉五宿舍楼,距物理系办公教学大楼步行不到十分钟路程。
物理系课程号称有“四大金刚”“八小鬼”,意思是学起来不容易,光听名称就够吓人的。教我们的先生个个都很严格,以至于物理系挂科、考试不及格而需要补考的比例在厦大恐怕是最高的。有人说若要一天不心安,你就请客;若要一年不心安,你就盖房;若要一辈子不心安,你就结婚。而我们物理系同学常说的却是“若要一个暑期不心安,你就补考”。大学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多少物理学子,怕考试不及格,平时不敢谈恋爱,想等假期轰轰烈烈一把,可一旦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假期的奢望也就泡汤了。
教我《数学物理方法》的是陈英昭教授。瘦瘦的,个子不高,带着闽南腔,上课时脸上总是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是得意?是蔑视?让人琢磨不透。他讲课条理清晰、逻辑透彻:什么线性回归,什么拉普拉斯方程、什么偏微分、多重积分……讲得头头是道,清清楚楚。我们觉得他就是大师,他却幽默地说:我是厦大毕业的,被学校留下任教,这就像农民种田,收成质量差的,卖不出去就留着自己吃,哪里是什么大师?他是全系有名的“杀手”之一,在他的课程中倒下的战友们不计其数,有些同学假期挥汗如雨,奋力修炼,可还是打不出他的山门。
我的辅导员张志鹏也是很有故事的一名老师。他大我们约五六岁吧,由于成绩优异,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做我们的辅导员。个子不高、微胖,一头卷发,配着厚厚的黑边眼镜,看起来憨厚而实则非常聪明。我们光电专业的同学精灵古怪,住在芙蓉五203室,张老师与他们的斗智斗勇就贯穿了整个物理学习的四年。张老师的战略就是近距离接触、耐心做思想工作、调整宿舍瓦解、激励批评并用……而近距离接触我觉得最有意思。
张老师平时晚饭后有事没事总爱往男生宿舍去串门,有时是朗声阔论,天南地北,有时是围坐桌边,边与学生聊天边下围棋或是象棋,不经意间收集到学生上课出勤情况、教学效果如何、大家的思想动态,再琢磨自己应对的工作方法。
有一位85级“下嫁”到我们86级的同学后来回忆说他最喜欢张老师了,除了能跟他交流学习感受,汇报思想,还居然能邀他一起打扑克“争上游”。那时厦大的学生自豪感很强,因为读厦大,就算国家干部了,包分配,吃饭发饭菜票、还有特区补贴、奖学金、助学金。但男生的饭量大,每到月底到底还是饭票、菜票不够用,钱也不够花。此时该同学一帮人竟想起了打张老师的主意,而张老师每次打牌好像也是输多赢少。他究竟是技不如人,还是为了工作故意输牌?一直是大家心中的谜。毕业多年后,张老师还经常受邀参加同学们的聚会,我们也开玩笑故意向他求证,他也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张老师给后来的学弟、学妹们教《量子力学》和《高等量子力学》,这也是我们物理系最难啃、学生最头疼的一个“大金刚”,若是《量子力学》挂科,栽在这门课上不算耻辱。据他说,倒在他麾下(粉笔灰下)的学弟、学妹并不多。是他发了善心还是现在的学生素质普遍提高了呢?我猜想应该是后者,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半张纸”教授叶壬癸教我们《电磁学》。他记忆力超强,上课只带半张纸,全凭大脑。信马由缰,而又思维不乱,妙趣横生,而又重点突出。他身体素质好,中气足,声音洪亮,语速时缓时急,讲得快时两节课可以完成一章,讲得慢时两节课只讲两个例题,听他的课大有“看山不喜平”的美感。他有时在讲课中透露刚发表了一篇文章,北京审稿专家邀他去北京做讲解,机票酒店都订好了,同学们好奇羡慕的眼神充满崇敬,要知道那时坐飞机可是需要开介绍信,县团级以上才能享受的待遇啊。
叶老师还有一个令人羡慕的习惯,不管多冷的天,总是穿件短袖衬衫来上课。有位同学不服,也学着叶老师穿短袖衬衫。结果一周以后,这位同学感冒发烧住院,而叶老师却依然故我,课堂上仍是笑声朗朗。看来先生们的形易仿,神难学啊!
刘焕堂教授人如其名,相貌堂堂。他教我们《理论力学》,喜欢板书,字迹工整。他板书时经常自问自答的口头禅是“这是什么呢?这不是别的……”, 然后展开讲解,以至同学们每次听到他问起“这是什么呢?”下面的同学就马上有人搭腔说:“这不是别的……”, 引起一阵窃笑,而刘老师依旧泰然自若。颇有现在流行歌手演唱歌曲,到了反复吟咏的句子时,倒拿话筒,冲向观众说:会唱的一起来……
4. 我们的老师好玩起来那是真的好玩,而严谨起来又绝对一丝不苟。我做过《厦门大学报》(周刊)的特约通讯员,采访过物理系知名热力学教授严子浚先生,他的治学态度令人印象深刻,采访中他语重心长对物理学的学习提出了中肯的建议。在我后续计划的采访名单中,还有一长串闪光的名字:吴伯僖、刘士毅、黄启圣、叶壬癸、陈天择……可惜后来我转系到了国际贸易系,该采访计划未能实现,失去了很好的向先贤请益的机会。
好像张爱玲曾说她人生有三大恨:恨海棠无香,恨鲥鱼多刺,恨红楼未完。多少有些矫情。我在物理系还真的有两件遗憾的事:上面说的未完成对教授们的采访是其一;未与“四大金刚”逐一交手是其二。损失是很明显的:我至今还搞不清“引力波”“量子纠缠”是怎么回事。是我的肉体与我的灵魂发生量子纠缠,还是现在的我与刚入大学的我发生量子纠缠, 抑或是我的心灵与物理系发生了量子纠缠?以致物理系对我的这一波“引力”几十年不消散?
5. 物理系学业繁重,但不妨碍同学们生活的多姿多彩。现在回母校,已经看不到芙蓉五宿舍楼了,因为校园改造,芙蓉五宿舍楼已经拆除,连同楼前的一眼水井也填平。那眼水井有过我们多少回忆——入校时芙蓉五没有自来水,我们曾在井里打水冲凉洗漱。高年级、低年级的同学们围在井前,边洗边交流,对于新入学的学生是极好的观察新环境,学习生活经验的机会。条件当时是艰苦了一些,可造就了精神丰满和日常的充实。
芙蓉五,楼不高,记忆中就五层。没上课时楼道里总有人弹吉他、唱歌,音乐氛围浓郁。83、84级音乐人才尤其突出,每年的校园歌手大赛,物理系常常是第一第二名,进入十大校园歌手的比例能达到30%-40%,几乎占了全校的三分之一强。85、86级物理系体育、足球又异军突起,在全校男子足球联赛中屡创佳绩,还为学校贡献了多名校足球队队长、队员、裁判员。
体育、文艺最能加强系际交流,提升知名度。厦大师生经过芙蓉五,每每会说:这就是物理系。可惜芙蓉五旧迹难寻,还好物理食堂还在,她依旧在哪里诉说物理系的故事。
6. 八十年代是那么迷人,生活充满了激情,思想是那么奔放,感觉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我们是上午九、十点钟的太阳,是国家和民族的希望”。那时的歌曲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如果失去信赖和理解,一切都将不存在”、“让世界充满爱”、“明天会更好”;那时谈论的是康德、毕达哥拉斯、弗洛伊德,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是文艺复兴、是巴赫、贝多芬,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厦大独有的小情调。周末同学们一起上鼓浪屿登日光岩、骑自行车做环岛游,或是到情人谷去野炊,男同学会垒灶、架锅、拾材火;女同学则包饺子、将腌制好的猪排、牛排和海鲜拿出来烧烤,旁边的盒式录音机播放着港台歌曲,有同学拿出吉他开始弹唱,不时传来女同学吆喝“拿点醋来”“有没有老酒”?
我不知道“友好宿舍”是不是厦大的独创,反正物理系男生宿舍好像都有“友好宿舍”。可能是理工科的缘故,物理系“友好宿舍”多数找的是文科。班级活动有时也邀请友好宿舍的同学参加,不同系别的交流,增长了知识,扩大了视野,有时别的系有精彩的学术报告,友好宿舍也会通知我们参加。可惜的是友好宿舍都很难长久,恰如青春躁动的心,最终“友好宿舍”以发展成“友好个人”而归于平淡。
爱情是年轻人绕不过的话题。物理系同学的爱情最实在。有位男同学喜欢一位女生,暗恋许久却羞于表白。每天默默的看着女生,帮助女生占座位,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讲话了,又怯生生谈一些学习、人生、哲学等不着边际的话题,令人想到洪晃嘲讽陈凯歌追她时的虚伪。但该同学却不是虚伪,而是不知如何安抚情窦初开的内心。物理系学生大约是理性、逻辑多于浪漫、花哨,该同学最终找到了一个表白的好方式。女生住的石井楼坐落在山坡上,号称厦大“广寒宫”,每天上下课要爬很长的石阶,该同学竟然坚持给女同学扛自行车上下寝室,诚意满满。可惜爱情这东西除了真心、诚意,还需要Chemistry,99%的努力,缺了这1%的灵犀也会归于遗憾。而另外一位同学的故事也是有关自行车,却效果有些不同。一天下雨,他心仪的女生骑车回宿舍,经过芙蓉湖时不小心跌到旁边的水渠。“碰巧”该男生经过,毫不犹豫跳水救人捞车,赢得女生好感。还有一位男生,毕业分配,与女友分隔两地,想委托自己的兄弟“照顾”女友,终未能成为眷属。爱情要修成正果,何其难也。而一旦修成正果,据非可靠来源的统计,理工科的“正果”也最稳定。
7. 物理系学生普遍比较能干,大约与接受的逻辑思维、科学方法教育和训练有关。他们在毕业后适应社会的能力一般都很强,假以时日,都能在自己所从事的领域有所建树。我一直在思考,时代从“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到“时间是金钱、效率是生命“,又回到了“强基础、重创新”的历史大循环,而物理人才、物理专业似乎一直永立潮头没有掉队,这是什么原因?
记得莫言获得诺贝尔奖以后,有次与杨振宁先生同台接受采访。曾有一位女作家问他:“你为什么这么低调?” 莫言笑着回答道:“假如我象杨振宁先生那样,得的是诺贝尔物理学奖,你看我还低调不低调,我会变得非常张扬。”他还说:“我对这种在物理学、化学等自然科学方面有建树的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假如有来生的话,我一定要去学物理。”
我想莫言先生的讲话很好的回答了很多人的疑惑。在厦大物理系百年华诞来临之际,写下一些文字,并赋小诗一首,以表衷心祝贺和深情期待:
【贺厦大物理系百年芳华】
百年风雨付莽苍,
日边枝头久闻香。
一挥风雷天地动,
万千波涛奔大洋。
2022年6月30日星期四于新疆
厦门大学因为校主陈嘉庚先生的缘故,自诞生的那天起就带有“全球视野,家国情怀”的基因。 {:4_95:}{:4_95:}{:4_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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