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树人《树日街的怀想》
【中菲人文之驿征文比赛作品选登】成年组 二等奖
作者:黄树人
新冠疫情三年来,与某地产公司结缘,经常需要到他们总公司谈业务,有两条路可以到达他们公司,一条是经过岷伦洛教堂从美佳对面进去,另一条是路经树日街,我通常会让司机选择树日街的这条路,有时碰到交通红灯,我干脆下车步行。漫步在马尼拉华人区的树日街, 我脚下的土地是我外公几十年前曾经每天走过的路,从我的外公这一代开始到我的孩子们,我们家的中菲两国的情缘就这样牵着不断,历经百年,连绵不断 。
我外太公是清朝官员,民望颇高,在台南地区有一个纪念他的庙宇。我外公年轻时,他唯一的姐姐远嫁菲律宾,也把她最疼爱的五弟带来到马尼拉。到了成家的年龄,我姑婆又回国把她婆家最懂事的邻居女孩娶进门,从此,马尼拉树日街与故乡石狮那个叫山上的小村子通过“侨批业”牵连在一起了。
新婚之后,外公再次下南洋,外婆抱养了失去母爱的外甥女当女儿,再见到心爱的丈夫已是五年之后,这才有了亲生的第一个女儿, 四年后,有了我妈妈。 10年之间,三次返乡,外公成了三个女孩的父亲,肩上的担子加重了,那个时候交通不便,回乡一次,谈何容易?虽然有姑婆的照应,外公一个打工仔对家的思念也只能寄托在不断汇回家的生活费中。
在封建社会,没有一个儿子在家族里是抬不起头的,外婆带着三个女儿生活,无奈之下,抱养了一个男孩,外婆既当爹,又当妈。
二次世界大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的铁蹄蹂躏东南亚,菲律宾也同样在劫难逃。交通断了,侨批也断了,在闽南家乡的妇孺度日如年,生活来源瞬间失去了,外婆迈着一对小脚卖起了“故衣,打粗工,入不敷出,一度打算把那时才9 岁的亲生女儿(我妈妈)卖到大户人家当女婢,却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买主看不上而作罢。
1945 年二战以日本的投降结束了,侨批业恢复了,外公也终于回到了故乡,与一家妻小团聚。我妈妈在 13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父亲,那时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妈妈央求外公一天可以吃两餐,以换来进学校读书的机会,看着乖巧又懂事的小女儿的请求,外公同意了, 从此,家乡与菲律宾来往的书信大都由我母亲经手了。
1949 年解放后,不识字的外婆成了村里的积极分子,调解员。
我妈在 16 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土改运动,成了晋江县人民代表,后来进入了晋江侨联工作,参加过被排华回国的印尼归侨的接侨工作。 1960年,经过大跃进之后的大陆遭遇了三年大自然灾害,我妈写信给外公,能不能把外婆接到香港生活,家乡的人情世事将由她承担,不必再寄钱回国。
勤快的外婆在香港哪里能歇着,不识字的她只能进制衣厂剪线头, 每次到菲律宾与外公会面,外婆的行李中必定有菲律宾表亲小孩的旧 衣服,然后辗转寄到家乡石狮。那时候,一个从香港寄回国的包裹要 付人民币三角二,穿着菲律宾香港寄来的旧衣服,我成了邻里小孩中最洋气的娃。后来外公外婆要在家乡建房子,凭着外汇券还可以买到木材等东西。
1973 年,阔别家乡 28载的外公与离开石狮 13 年的外婆终于回国了,他们带回 13 大件行李,有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等等,还有很多香港华丰国货的日常吃住的用品,我最心仪的是装着“FITA”饼干的饼干盒。
以前每每“番客”返乡,会有亲戚来“脱草鞋”的习俗,这时“番客”会准备一些针线,香皂之类的东西作为回礼,同时也会送给邻里乡亲。每一次风风光光的回国前,工薪阶级的外公,总会预支薪水直到返回菲律宾后才慢慢还。
再次见到外公已是 1980 年,外公落叶归根,住进了新建的房子。我们家的菲律宾缘算是告了一个段落,1982 年,我考上了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去给外公外婆报喜,外公兴奋的给我说了一大串带有菲律宾口音的英文。没想到的是,十年之后,1992 年,我竟然踏上了菲律宾的旅途,当年我结婚的时候,外子的西装就是在树日街的西装店定做的。
血缘这个东西真的不可思议,外公精于厨艺,我妈妈也遗传到这一点,我结婚的时候,她来菲律宾参加我的婚礼,有一次跟我到菜市场,看到了鲫鱼(Tilapia),买回家后,给我们煮了一道葱炖鲫鱼,说是外公传给她的,特别美味。我的孩子们把这道菜叫着“Mama Fish,经常会要求我煮给她们吃。
2011 年,我在姑婆的小儿子家生活了三个月,这道“葱炖鲫鱼”竟然唤起了 70 多岁的表舅的满满的童年回忆,当年外公在树日街的点点滴滴使我与素不相识的表亲们一见如故,因为我是“五舅的孙女。
离开家乡 15 年之后,我第一次回国,返菲时,我妈把一包东西交在我手中,让我带回菲律宾。我才从日据时期的台湾护照上知道,我外公出生在高雄,年老返乡时,他拿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有不少人建议我要把在菲律宾出生的两个孩子带回国内读书,接受中国文化的教育,才不会西化。可我认为,孩子们在这里出生,应该融入当地的文化,从学校回家后,就是父母教育的责任。说闽南话, 吃中餐是我们家的规矩,孩子们渐渐的长大了,她们去孤儿院,去参加各种慈善活动,参加足球队,回国参加学汉语夏令营,把中国文化与菲律宾文化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2016 与 2017 年,我的两个孩子均获得菲华杰出学生,2017年,我家老二获得奖学金代表菲律宾在中国常熟世界联合学院读高中。
2018 年年底,我家老二把她在申请美国大学时的一篇作文传给我看,我把它翻译成为中文,节选如下:
“你从哪里来?”四个字,十五个字母。一个简短而简单的问题, 你会希望得到简单的回答。每当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时,我立刻脱口而出:菲律宾。嗯,确实如此,我来自菲律宾,这就是我此生大部分时间生活的地方,更精确的说是十六年。 Tagalog 和Bisaya 是我大脑里用来处理信息的默认语言。我用 Mano po 迎接长辈,我喜欢看菲律宾台正午的综艺节目。这些描述,让我看起来和其他菲律宾人无异。但在我脑海深处,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无论是我自己还是别人,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得学会如何应对。你看,回到家里,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菲律宾人,我是数百万菲律宾人中的局外人。我妈妈是中国人,二十多年前,她来到菲律宾,与我父亲结婚并生下我和姐姐。
我不可能否认我的中国血统,我和家人在家里讲福建话,我最喜欢的菜是经典的中式煎鱼。我上一所华文学校学习汉语,只是意味着我有点与众不同。菲律宾华人社区规模很大,我的朋友是华人,菲律宾人和菲华混血,我们之间没有经历过任何形式的种族歧视。
然而,将我与一个纯菲律宾血统的人比较,你会发现我们在镜子中的反射是无法完全相似;同样的道理,如果你把我和一个纯中国血统的人放在一起,也是如此。当我离开菲律宾后,在中国读最后两年高中时,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作为一个菲律宾人,在中国,在国籍与种族方面,在一个拥有100多个国籍的外国学生和 200 多名中国学生的国际学校中,我看到的现实世界,感觉就不一样了。在中国学生中,我不被认为是中国人, 因为我是菲律宾人。而在菲律宾人中,我是中国人。每当我开始讲普通话时,我所有的外籍同学们都认为我拥有某种特殊的技能。但是, 在大陆,我的身份受到了挑战,感觉好像我的存在被否决了。
这种情况困扰了我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如何解决它直到在中国的 开放街道上度过了一个下午后,我在大街上与不相识的人真诚的拥抱。
我可以说六种语言和方言,所有这些都是我身份的一部分。它们让我成为了我。我对文化的欣赏和融入的能力是如此的自然,以致于我内心不再纠结。在纷扰的世界里,我对文化的统一与和谐有了了解。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一个人可以将一百万种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因为我们是地球村的子民。
上述是我家老二的感想。四年过去,当我漫步在树日街头,回忆祖辈,思绪飘到故乡,飘到远在美国求学的女儿们身上,此时,我的脑海里回向着《把根留住》这首歌 。
好文读起来都是满满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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