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线上线下的“网暴”：连遭举报的网红博士和死盯她的“施暴者”
↑2021年10月17日，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出具的立案告知书显示，张女士被诽谤一案，通州分局认为符合立案标准，现已立案
红星新闻记者 罗丹妮 实习生 曹闳禹
编辑 彭疆 责编 邓旆光
对工科博士张女士而言，4年前开启直播，是基于自己对历史文化的热爱，利用业余时间，完成自己对业余爱好的探索。可是两年过后，她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几则掐头去尾的视频截图，扑面而来的煽动性言论，把她推进舆论深渊。坐拥千万粉丝量的张女士，想法走向另一个极端——原来“谁火了谁就要遭殃”。
重压之下，张女士退网半年，大多数曾经质疑她的博主都不再出现，自然地跑去追下一个热点。但却有一个叫“大某某农场”的账号，让张女士印象深刻，不断发视频谈论她，双方撕扯不休，以至后来发展到向各个部门进行举报，引发一场从线上到线下的“网暴”纠缠。
账号运营者李某曾在6月18日分享自己实名举报的心态，称自己为“举报达人”，经常喜欢举报各行各业存在的问题。“有人想说这是一种症状，那我想说‘是的，你说对了’，这也许属于轻微的强迫心理的一种。”
张女士的代理律师周兆成告诉红星新闻记者，2021年10月17日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已经就张女士被诽谤案进行了刑事立案，目前公安机关正在侦办中。张女士与北京微播视界科技有限公司（抖音平台）网络侵权责任纠纷一案，北京互联网法院已决定于2022年8月17日开庭。届时，原告张女士将请求判令被告北京微播视界科技有限公司披露“大某某农场”的真实身份信息，将其追加为被告。
“我就觉得有的时候她（指李某）就像一个深渊，我不愿意分析她太多。”张女士觉得过去这一年多发生的事像阴影笼罩着她，她一直在给自己打气，如果这件事最终让她得到一个内心平衡的结果，“以后面临再大的人生打击，再大的挫折，我都能扛过去。”
▍“谁火了谁就要遭殃”
面对一年前的公安立案告知书，和一篇记录网暴经历的自述，屏幕后的张女士鼓起勇气，拍照按下发布键。无配乐也无文案，提示新消息的红色数字在后台瞬间跳出，不断攀升。两天过去，超4000人点赞这条抖音，留下300多条评论。
一场由线上转为线下的“网暴反击战”正式打响，对象是一年来拿着放大镜挑刺的部分网友。隔着屏幕的另一端，张女士察觉到网友对此事所持态度不一：“作者我给你讲个笑话，三峡大坝在武昌建成”“不是说所有收益都做公益吗”……
过激言论没有因为反击而减少，反而增加了许多质疑声。张女士无奈苦笑，挑重点回复，“（直播）口误的这半句（指“三峡大坝在武昌建成”）没有被（网友）剪进去，于是我就变成了一个文盲”“（收益做公益）原话是如果做娱乐直播收入都用于公益”。
于张女士而言，4年前开启直播，是基于自己对历史文化的热爱，利用业余时间，完成自己对业余爱好的探索。可是两年过后，她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几则掐头去尾的视频截图，扑面而来的言论，把她推进舆论深渊。坐拥千万粉丝量的张女士，此刻的想法走向另一个极端——原来“谁火了谁就要遭殃”。
张女士运营的“相某”账号其实“火”过两次，第一次是在2018年的国庆节期间。
彼时她正在读博，偶然间刷到一条抖音视频，一个朗诵组诵读了祝福国庆节的一段话。张女士把手机摆在烧水壶的位置，退后几步，学着拍了一段。等她做完实验再看手机，点赞量达到30万，涨了小10万粉丝。
视频中，情绪饱满、富有感染力的谈吐让她第一次被大量网友关注到。张女士称家在农村，家族3代务农，经济条件并不好。她中学和大学参加过演讲、朗诵和主持人比赛。读研期间，她曾在校外兼职主持，做过话务员，以此贴补生活费。由于钟情历史文化，也曾做过陕西历史博物馆的讲解员。
对她来说，“口才”这方面算一个业余爱好和小特长。被大众看到后，张女士开始在抖音分享博物馆里给游客讲解的知识，有时是陕西的历史文化，有时是历史人物，每天一个主题。这样的直播间令人耳目一新，直播间观看人数能达到10000多人，粉丝量也从10万慢慢累积到100万。
账号真正“爆红”，是在2020年年底，张女士分享自己工科博士毕业，本科靠勤工俭学、助学贷款念书的故事。这与张女士留给大家的历史文化、主持人这类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反差。不少人认为她是导游或者历史文化爱好者，网友开始对她的故事感到好奇。不到一个月时间，其抖音平台粉丝量，一下子从200万飞涨到1000万。
在此之前，张女士接收到的网络回馈都是正向且善意的。她对自己的“爆火”百感交集，“说不清道不明。”受宠若惊的她曾有“刹车降温”的念头一闪而过，“从没想过会受到这么大的关注，但是我不会把这个当作全职，不然我就接下团队了，不至于我现在有800多万粉丝，还是没有一个助理，连摄影都没有。”张女士有着明确的职业规划，她希望自己进学校做老师，教书育人。
▍“看透他们的吸粉目的，也就无所谓了”
不安的预感，很快在张女士身上得到应验。
从2020年年底“爆红”之后，开始有一些自媒体账号质疑、攻击其学历造假。她印象深刻的第一个视频，说她是一个演员，“爆火”背后肯定是大团队运作和资本砸钱。这个账号当时有30多万粉丝，平时的点赞量几百到几千不等，那条拆解分析她的视频却破了万。“我当时看完就挺生气的。”张女士当天在直播间回应了“假博士”这件事。
原本以为一句话能平息谣言，可事情没有按照张女士预计的方向发展。不断有吃瓜群众涌入直播间，起哄让其晒毕业证。“我有的时候也挺犟的，为什么要给你们看，我的真实姓名也会被暴露出来，我当时更不愿意了。”张女士现在回想起有一丝懊恼，如果第一时间就把毕业证亮出来，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
现实是，第二天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部分是其他分析博主引流过来的，并非全都是质疑批判，也有夸她的，两方开始互相争论，热度只升不降。张女士称，那些人从学历转战到她的长相、声音，说她整容了，甚至是“野模”；有人开始通过评论和私信辱骂她；也有人为了回应张女士是“真博士”，人肉搜索，把她的学校名称、博士论文、发表过的学术论文都发了出来。
这场闹剧持续了三四天，很多博主都开始讨论这个话题。张女士称，这些博主基本都有几十万或100万粉丝，平时没有固定领域的生产内容，质疑她的说辞也大同小异。最后，在一个视频中张女士晒出博士毕业证，这才让这场风波告一段落。
这次事件让张女士认识到，网上有一类人是带着目的来的，对流量更为焦虑，蹭热点能够让他们长一波粉，缓解对流量的焦虑，所以他们不放过攻击她的机会，“我开始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在看透了他们吸粉的目的之后，也就无所谓了。”张女士说。
风波终于平息，没有道歉，也没有说辞，大多数曾经质疑张女士的博主都不再出现，自然地跑去追下一个热点。但有一个叫“大某某农场”的账号，让张女士印象深刻，不断发视频谈论她，双方撕扯不休，以至后来发展到向各个部门进行举报，引发一场从线上到线下的“网暴”纠缠。
▍“我每天都要开一会电台，礼貌地表达我的愤怒”
“大某某农场”的账号由李某运营，有关最初的过节，双方说法不尽相同。
在张女士看来，李某在和其他博主一起发视频跟风诋毁时，她的粉丝和家人朋友曾经举报过李某的视频。后来，抖音官方下架了李某的相关视频，还将其账号封禁了一个月。
张女士发来的李某在2021年1月10日发布的一条抖音内容也显示，“把我视频举报了，我没说她一句坏话……从明天开始，我真人出镜发视频就评她一个人，截止到大年初一。”李某还表示，女博士的“博士证”还没有发，3个月的公示期，她有异议会向学校反映。
↑张女士发来的李某在2021年1月10日发布的一条抖音内容
2022年1月31日，李某在微博上发表的《我被网红女博士起诉全过程》视频中表示，在2021年1月份，一个1000多万粉丝的“有背景”的女主播对她的账号进行了恶意举报，导致她的账号一个月发不了作品，“当时我非常生气，我感觉我没有做错，我只是帮你纠正了一下你（指张女士）的古诗词的错误。”
张女士认为这是在挑刺，她称李某把她3年间拍的200多个视频，和平时的直播都翻出来“抠字眼”。“比如说，浓妆淡抹总相某，淡妆浓抹总相某，差一个字，少一个字，缺一个字或者说一个诗，前后两句话给颠倒说了，但那时直播和短视频都是即兴的、口语化的一个场景。”张女士认为这都是疏忽大意引起的口误，上纲上线的做法让她感到不适。
由于不能发作品，李某称不想露脸，便开了一个多月的电台，“我每天都要去开一会电台，礼貌地表达我的愤怒。”
张女士提供的视频显示，2021年1月15日至22日，李某通过直播和连麦，不间断讨论张女士的学历、身份争议等，连麦人数不定，1-6人不等，连麦直播时观看人数一般为90人上下。
这一些视频中，李某直播连麦过程，大多数时候说话情绪稳定，偶有声泪俱下，在直播中明确授权粉丝“可以录屏、转发”，说话留有余地。在连麦中，李某让大家在短视频中不提及博主“相某”的姓名，多用代号，“大家就不说她名了，就说乡村阿姨。”连麦称一起讨论相某的人为“乌托邦”，大家可一起发抖音视频，建了一个“乌托邦群”，专门转发质疑相某的视频，只需私信“进群”即可。
在讨论张女士助学贷款问题的视频中，李某称张女士助学贷款没还，但花费100万买房、高消费、买衣服，上升到助学贷款制度问题，“是不是你们当地在助学贷款的发放和管理上存在漏洞，这是我们要做的，我们一定要把制度建设好，我们不是要说谁坏。”
对此，张女士向红星新闻记者表示，助学贷款是她大学4年的事情，而房子是她2021年购买的，“那个时候我已经有能力了，已经还了助学贷款。她把那几个时间节点全部给你搅在一起，全都是胡说八道。”
▍“她如果现实生活中恶心我，那就都别活了”
张女士不堪其扰，从2021年1月起，她选择暂时退网，不再更新抖音，也不去看网上信息。那段日子，张女士身边的朋友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李某的直播内容，“她一天晚上直播几个小时，有时候直播到凌晨两三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形成这么大的恨意，我搞不明白。”张女士听朋友说了情况后表示。
张女士的情绪接近崩溃，2021年2月19日，她与一位朋友聊天时说到，“你告诉她，我去北京，或者她来西安……一起死，她说了我一个多月，她到底要干什么，恶心死我了。她如果现实生活中恶心我，我丢脸，那就都别活了。”
朋友将聊天截图转发给李某，在她眼里这是“死亡威胁”，于是报了警。
李某向红星新闻记者表示，这一年来她对张女士揪着不放，“源头就在于她对我威胁了，但是这件事情没有解决，竟然还能走关系（让她）逃脱。”李某深信张女士是“有背景”的人。
2021年年中，张女士入职西安一所大学的建筑工程学院，也渐渐开始恢复直播。李某得知消息后，开始向国家信访办进行实名举报。
结合张女士与李某向红星新闻记者提供的材料显示，李某曾因张女士“发布错误穿戴防护服的视频”“辱骂网友无知无赖”等问题进行信访举报。
张女士表示，她在直播间里提到读书有用，鼓励粉丝多读书、读好书，提到一位台湾作家鼓励读书的语录，李某以大学老师公然支持“台独”观点为由进行举报。在举报视频下面，有不少网友表示，“只是观念，至于吗”“人家说的是教育理念，又不是政治倾向”。张女士不得不向学校就此事写情况说明材料，“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一年多以来我写过不下30封情况说明。”
张女士给红星新闻记者看了其中的几封说明。在回复诈捐的情况说明中，张女士表示自己从未停止参与公益，并附上自己2020年1月30日向湖北武汉疫情捐款10000元的截图、2021年西安疫情时向西安红十字会捐款的截图等。
张女士无法忍受李某长达一年对她生活的骚扰。一封封诉求转达到张女士手中，在她看来李某将口误事件强行拔高，比如说将她的口误说成“损害国家声誉”，还称在举报张女士过程中感受到来自“地方保护主义”的干扰。
↑李某称在举报张女士过程中感受到来自“地方保护主义”的干扰
“这些子虚乌有的信件我都要一一回复。虽然每一次举报看起来没对我造成实质性伤害，可我是刚入职的一个老师，天天接收信访举报资料，上到陕西省教育厅、教工委，下到我们学校党委、纪委、教工部、研究生院宣传部、人事处、学院纪委、二级学院等一系列领导，都得围着她的一个信访去回复，我的压力很大。”
张女士始终绷着一根弦，认为这场荒唐的闹剧该结束了，她向李某居住地报了警。这期间，她觉得自己状态特别糟糕，2021年8月，张女士被北京大学国际医院诊断为焦虑状态、失眠、抑郁状态。
↑2021年8月，张女士被北京大学国际医院诊断为焦虑状态、失眠、抑郁状态
2021年8月21日，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出具了受案回执，显示张女士被诽谤一案已受理。
↑2021年8月21日，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出具了受案回执
2021年10月17日，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出具的立案告知书显示，张女士被诽谤一案，通州分局认为符合立案标准，现已立案。红星新闻记者就案件进展询问警方，但暂未得到回复。
▍“这也许属于轻微的强迫心理的一种”
有一种声音认为，网红吃了“流量”的红利，就应对舆论带来的压力照单全收。但是，这或许会逐渐模糊合理批评与极端言论的界限，使得人与人之间陷入极度的拉扯。
李某执着于举报网络上的一些人。在她眼中，张女士不算什么，“比这大的人物我监督得多了。”红星新闻记者发现，她常常就一些言论和口误的小问题进行举报，没有回复就一直举报。比如2022年6月9日，李某曾在网上投诉平台反映“贺娇龙抖音短视频口误”事项。
此外，在“张同学”爆火后，曾被交警指出视频中出现骑摩托车未戴头盔、农用三轮车载人等违法情况，李某向北京市广播电视局举报，称北京卫视2022跨年晚会邀请了违反法律法规的“网红张同学”参加节目，违反《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办公厅关于进一步加强文艺节目及其人员管理的通知》。
北京12345在评论区回复称，经核实，节目组详细了解了相关情况，目前对市民举报张同学的消防安全违规和交通安全违法等问题，从媒体反馈看，中国青年报认为“与其说警方是点名批评，其实更多的是普及法律知识和消防知识”，且营口市消防救援支队的防火监督员已经上门纠正，助力他消除安全隐患。节目组邀请张同学的初衷是希望能通过他的正能量和社会关注度带动更多群众关注、支持本次跨年盛典和冬奥会。
在李某的评论区内，有人留言“闲的”，不理解她这样的举报方式。李某曾在6月18日分享自己实名举报的心态，称自己为“举报达人”，经常喜欢举报各行各业存在的问题。
“有人想说这是一种症状，那我想说‘是的，你说对了’，这也许属于轻微的强迫心理的一种。”李某称，每当她看到有些地方不守法、不守规则的时候，她就希望用一己之力去对系统和规则进行完善，当她做完就会觉得对这个世界有了小小的贡献，“这种事情我会成为一种习惯，不会觉得有负担。”提及举报遇到的打击，李某说“经常受到打击就会成为一种家常便饭，你就会在斗争中学到作战经验”。
张女士的代理律师周兆成告诉红星新闻记者，2021年10月17日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已经就张女士被诽谤案进行了刑事立案，目前案件公安机关正在侦办中。张女士与北京微播视界科技有限公司网络侵权责任纠纷一案（2022）京0491民初11627号，北京互联网法院已决定于2022年8月17日9:30-10:30在第三十三法庭开庭。届时，原告张女士将请求判令被告北京微播视界科技有限公司披露“大某某农场”的真实身份信息，将其追加为被告。
张女士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她请求判令被告北京微播视界科技有限公司（抖音平台）披露“大某某农场”的真实身份信息，并判令被告立即删除“大地心农场”及其关联ID发布的侮辱诽谤原告的侵权信息。届时，北京微播视界科技有限公司退出，在获知李某身份信息后将其追加为被告。
↑张女士与北京微播视界科技有限公司网络侵权责任纠纷一案（2022）京0491民初11627号，北京互联网法院决定于2022年8月17日9:30-10:30在第三十三法庭开庭
起诉状表示，2020年12月初“大某某农场”发布的视频中侮辱诽谤原告，相关信息在网络上快速传播，造成恶劣影响，导致不明真相的网友被煽动对原告产生负面评价，使作为高校教师的原告的社会评价降低，且遭受到严重的网络暴力，精神遭受重创。
对于公安机关刑事立案一事，周兆成表示，众所周知，诽谤罪属于自诉案件，但是如果严重危害了社会秩序就可以构成公诉案件。网络暴力属于当今互联网的新生事物，通常是指用户在网上发表具有攻击性、煽动性和侮辱性言论，或者揭露他人隐私，引发大众舆论针对特定对象进行攻击，造成当事人名誉损害、精神持续受到折磨的违法甚至犯罪行为。
作为张女士案代理律师，周兆成表示，自接受委托后就见证了张女士被网暴的经过，其精神备受摧残。对于张女士被网暴，由于其粉丝量巨大，所以影响极其恶劣，符合严重危害社会秩序特征。“此次，张女士被网暴案的维权，也给网暴受害者提供一个全新的维权案例，属于打击网络暴力违法犯罪维权的一个新思路。”周兆成表示。
“我就觉得有的时候她就像一个深渊，我不愿意分析她太多。”张女士觉得过去这一年多发生的事像阴影笼罩着她，她一直在给自己打气，如果这件事最终让她得到一个内心平衡的结果，“以后面临再大的人生打击，再大的挫折，我都能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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